浮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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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王七夕/3H】自深处

 1

  喻文州到达监护室的时候最高指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走廊。

  

  一天前对最大规模变异兽聚集区的战斗已经惨烈地结束,在喻文州的意识里短时间内根本不需要再召开什么高层战略会议,因此这情形使他恍惚,尤其是会议上经常反对他、也经常被他反对的那号人物现在正躺在玻璃房子里面,身上插满了管线,额角还贴着电极。

  

  他对联盟的大佬们行了个礼,克制情绪的同时意识到这时候已经没了伪装的必要,却也发现伪装得久了,一时间很难释放自己真正的情绪。

  

  “事先联系过了。不必劝阻我。”

  

  面对一群战友担忧的神情,喻文州选择了最直接的说法,“按照现在的估计,我大概可以坚持12个小时。”他说话时望着一面玻璃之隔的北部白塔向导中的传奇,而后者似乎已经陷入了无休止的睡眠之中。

  

  “留下一名医护人员帮忙照看器材,其他诸位,我们明天中午再见吧。”

  

  “……小喻啊。”

  

  喻文州循声回头,主塔的长官向他道:“你一直是位理智的军人,是哨兵中难得的智者。虽然那里面是你曾经申请结合的向导,但依照目前状况,对方依然没有回应、并且已经不太可能回应你了。因此我希望,在这件事上,你依然能够保持一贯的理智,不要率性而为。”

  

  “长官。”喻文州解开军装的外套,将它叠好递给等在一边的方士谦,后者接过,假装对那个叠法起了浓厚的兴趣,自己走到一边去研究了起来。

  

  “长官。几小时前一场大战刚刚结束,铺天盖地的变异兽几乎要长驱直入碾压进主塔范围,理论上那是一场人类不可能获胜的战斗,但我们还是赢了。”他转身,望向监控室中的人,“您认为他的这次率性而为,是坏事吗?”

  

  长官叹息。“可你不是向导,是个哨兵,小喻。你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到这个水平,已经是哨兵中的奇迹了,你要用什么来拯救一个即将陷入永夜的向导?他在最后的时刻,爆发了太强大的精神波动,现在距离‘自我’的消散,也仅剩下极其有限的精神残余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本来也只打算书面通知你一下的。毕竟南部战区更需要你。”

  

  “这就是我从他身上吸取的教训。我不会把南部战区管辖到一分一秒都离不开我的地步,现在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刻。”喻文州的眼神坚定,主塔长甚至从里面看到了压抑着的哨兵的疯狂,“而且,执着也好,当做他救了我的部队的报答也好,行或不行,我总要试一下……您不会阻止我试一下吧。”

  

  主塔长哑口无言。喻文州是他看中的继任者,正如喻文州所说,他确实不想在“试一试”这种程度的小事上与继任者横生嫌隙,便只得道:“你愿意试,也可以。但你是聪明人,知道到什么程度才最合适。”

  

  喻文州先是点了点头。待对方已经转身离去,才对着那个背影自语道:“就因为我是最聪明的人,才知道只有拼尽全力,才能不后悔。”

  

2

  喻文州是个很不哨兵的哨兵。

  

  帮对方打开监护室的通道时,方士谦心里想。南部战区有很多万里挑一的哨兵人选,像是黄少天或者唐昊他们,均是以骁勇善战闻名。但喻文州不是。在那么多哨兵之中,喻文州的战术闻名遐迩,但与战术方面的盛名相等的则是他作为一个哨兵在近战方面的缺陷——他并不像通常的哨兵那样五感敏锐,而是只对精神波动敏感;同时精神触梢展开的速度也是出奇地缓慢,范围不小但也不怎么宽广,长处是稳定——因此喻文州大概是整个军部唯一一个晋升履历中没有某一期训练生的格斗冠军荣誉的军官。

  

  ……连王杰希这个倒霉向导都拿过好几个格斗冠军呢。

  

  他看着与自己同样出身北部战区的王杰希,心内五味杂陈。

  

  王杰希算是他的学弟,更是与喻文州截然相反的人——不仅仅指哨兵和向导的身份。方士谦从没见过精神图景比王杰希更不稳定的向导,也没见过物理意义上比他更能打的——方士谦常常觉得他根本也不像是个向导,他并不想承认世界上存在这种训练生时期就可以单挑一支哨兵小队的向导。

  

  可每当这时王杰希又会拿出他那在向导群体里也难得一见的天赋——他能够对接的精神波频异常宽广,过滤信息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两项叠加的效果就是他为人低调严肃却在联盟中颇受欢迎的原因了——

  

  王杰希是一个能够同时高速对接梳理大量哨兵的向导。

  

  整个联盟也只有一个这样的向导。

  

  这也是他目前躺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虽然我没这个好奇,不过好歹做过几年师兄弟,我也不太希望他落得个头壳空空被丢去‘虚空’等死的下场。这是之前和现在帮你的原因。”指挥着喻文州把王杰希挪去床的一侧,方士谦调整着监控设备的示数,“但作为专业——最专业的医疗人员,我得跟你重申一遍,王杰希之所以被放到这种隔离的监护室而不是普通的向导的病房,是因为现在的他精神触梢就像一丛随波逐流的海带一样毫无差别地安抚和疏导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这也是为什么你感觉不到别人因为他快死了而悲伤一样,这些负面情绪全都被无差别地梳理掉了。但人的思能总是有限,像他这样毫无节制地释放了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情况,还能保留着的自我意识大概不是什么杀父之仇就是压箱底的执念。这部分情绪看情况像是被他自己封锁起来了,流失相对慢,但继续流失下去总有被耗干的时候。向导的精神损伤到这个地步,理论上没有救起来的可能,按照我的习惯昨晚就该抬走,留到现在是寄希望于你能生产点儿什么奇迹。”

  

  “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喻文州站在病床旁边垂眸凝视上面的人,“建立在我能从自己的精神图景中找到他留存的精神触梢,反向摸进他的精神图景——如果还存在的话,找到他残余的自我意识,引导到我自己的精神图景中,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唤醒他,供他恢复,再让他反过来瓦解自己的精神防御,对自己进行精神图景的修复。”

  

  “思路不错,就是完全没抓重点。”方士谦两手还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像是在仔细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精神图景本身代表个体的‘超我’,防御代表潜意识,精神图景中的个体本身则代表‘自我’。之前试图唤醒的过程受到强力阻碍,他现在能量大量流失,自我和超我都很虚弱,以此推测仅存的能量应当都在防御。因此你此行的目的应该在‘化解防御,寻回残余的自我’……到底听明白没。”

  

  “没有。”喻文州诚实地回答,“我没有这方面理论基础。”

  

  “找到他,打动他。”方士谦三两下把喻文州按平在王杰希身旁,并将后者额侧监测精神状况的探头摘下贴到喻文州的头上去,“按你的直觉去做,别想些有的没的,尤其别想出来之后主席他老人家能发多大火。”

  

  “刚才前辈你也看到了,他老人家很不高兴。”喻文州知道方士谦此言意在放松自己的精神,便感激地一笑,“我回来之后难免背上处分,从此仕途黯淡无光,只好靠前辈你来救济。”

  

  方士谦闻言立刻做出个夸张的表情,出口却是再平静也没有的语气:“你是谁。快把我过去听说的那个冷静理智识大体的喻文州换回来,这个肉麻得要死。”

  

  “唉。”喻文州抬手摸了摸自己额角的贴片,蛹了蛹身体调整到相对舒适的姿势,“你们并不了解我。我可从来不是杰希那样,愿意为理想牺牲一切的人呀。”

  

  “我要联盟稳定,也要杰希安好。世界和平,儿女私情,哪个我都不会放弃。”

  

  “要不是知道你的能耐,我要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要抓却什么都不太行的空想家。”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喻文州没有再说话,方士谦离开前帮他最后调整好仪器、关好隔离门。

  

  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他也看见,喻文州转过脸去想亲吻还在昏迷中的人,不知为何动作做到半途又作罢,而后只是小心地牵起王杰希的手,轻轻闭上了眼睛。

  

3

  喻文州进入的是自己的精神图景。

  

  过去王杰希照顾过这片海洋——根据他人的叙述,不止一次,应当如此。

  

  眼下它虽然完整有序,但喻文州清楚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经历过如何的震惊、焦急、茫然、愤怒与悲伤——这一切都在靠近王杰希的时候被对方无意识地平复。

  

  在暗潮汹涌、直接天际的广阔海面、天海相接的地方有一株巨大的树。

  

  许多次蓝雨随队向导对喻文州进行简单疏导的时候都曾经对这株神木表达了敬畏与崇拜,而喻文州自己虽然已经不记得它在此出现的具体过程,但却毫不怀疑它的来由——

  

  他迈开脚步,在这片海上行走,那树便向他靠近。

  

  说不清它是从何时开始生长,但喻文州记得它总是这样,默默地繁盛,静静地矗立,任喻文州来过离去、靠近或者远离。

  

  喻文州的脚步停在树下,他抬手,掌心覆上它温暖的主干。

  

  树冠无风自动,伴随着海潮,发出如同沉稳脉搏一般的簌簌响声。

  

  喻文州再度屏息凝神,感受大树的精神波动,再让自己的精神触梢以树为中心,缓慢但密集地向四周发散。

  

  这几乎不耗费他什么气力。毕竟他要捕捉的精神波动几乎充斥了他身体所处的空间、并且还在一分一秒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喻文州轻易抓住了精神图景中,风吹来的一片叶子。

  

  天旋地转。

  

4

  海面消失,再睁眼时,他站在一片黑暗中。

  

  有视线锁定在他的身上,但他四下观视,找不到源头。而黑暗中有更深的阴影在晃动,喻文州试图调动自己的五感,却于事无补。

  

  他明白自己成功捕捉到了王杰希发散的精神波动,现在已然进入了王杰希的精神图景——如果这还算得上是精神图景的话。

  

  他回忆着方士谦的话。

  

  图景是超我,人物是自我,防御是潜意识——那么理论上,他是要在这片空间里找到王杰希。

  

  ——可能在那之前还要先对付眼前的黑暗。

  

  这地方说来也奇怪,既没有重力,也没有方向感,他只是能够看到那些从不同方向出现、往更多方向消失的浓重的人影,但又实在看不清楚容貌。

  

  他也试图触碰。哨兵在精神领域毫无优势可言,因此触碰精神图景中的活物并不是好主意,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他也只能冒险。

  

  喻文州伸手抓住了一个“人”,他停下,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奇特的脸。

  

  它像是许多许多长脸重叠在一起形成的影像,因为有太多种相貌而轮廓模糊;同时又具有太多种表情,因此反而空洞无神。

  

  喻文州试图分离那些表情,得到的几乎都是消极情绪——恐惧,悲伤,痛苦,愤怒……还有大量的绝望。

  

  不像是王杰希一个人能够产生的绝望。

  

  喻文州再次观视,发现自己捉住的那“人”形销骨立,它的喉咙仿佛一个风洞,发出临终的嘶鸣。背后肩胛的部分诡异地凸起和跳动,像是有生而未出的翅膀。

  

  他试图触摸那对凸起,可未及他细想,黑暗的空间里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所有黑影尖啸逃窜,四周充斥着凄厉的叫喊。他意识到其中夹杂着一些似曾相识的呼喊声,似在远离安全区的峭壁旁听过、与许多部下牺牲时的情景一般无二。

  

  正是在那场战争中人们发现了有智力的三级变异兽的存在,是那场战争中峭壁前缜密的战术布局使得喻文州以临危保住南部军区基本战力的功勋确立了自己在整个联盟中战术大师的地位,也是在那场战争中,喻文州再次见到了那位年少时代的春天里,惊鸿一瞥的向导。

  

  刚刚经过了成人礼的王杰希从一千公里外的北部战区赶来,单枪匹马。

  

  喻文州还记得他出现的时候,脚踝上带着淤青,额角擦破了一点,还未及止血。

  

  “没想到救人比杀人难这么多……早,我是来自北方塔的私人支援。”喻文州还记得,背对咆哮着的仿佛没有边际的深林,他这样说。

  

  那时按照喻文州的计划,他是留下断后的人。他承认他的计划需要非常多的运气,但他以为那运气会来自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主塔高层,或者军部中个别掌握私人战力的朋友,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的运气是王杰希。

  

  “不要绝望。”喻文州记得王杰希站在他的身前,以匪夷所思的覆盖范围控制着源源不断的变异兽自相残杀的时候说,“绝境不等于绝路,不需要绝望。”

  

  他能够感受到他埋在内心最深处的一点动摇。

  

  也许这就是向导特殊的地方,喻文州一直觉得,那句话并非传入他的耳朵,而是直接说在了他的心里。

  

  ——他们相遇过。

  

  喻文州伏在向导的背上穿越丛林的时候想,他们明明相遇过,既然相遇过,哪怕只是单纯的看见,自己不可能不心动。

  

  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人不心动。

  

  可事后回想,他们似乎也只是在穿过那片丛林的三天三夜里,普通地交谈,普通地战斗,受伤,互救,遇见接应的队伍,得救,分别。

  

  一切平静得仿佛没有发生过。

  

  回过神来喻文州已经被生出骨翼的人影簇拥着向黑暗的边缘退去——他现在能够看清,那些模糊的人影皆是形状凄惨的、死在抵御变异兽的战斗中的人类。

  

  被撕咬的疼痛,失去同胞的哀痛,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

  

  他意识到这些人影恐怕就是王杰希精神图景的第一道防御,如果代入象征意义,应该就是王杰希在最后一战中过滤过的那些幸存或者牺牲的战士的感情。

  

  那道视线仍然紧紧地锁定在喻文州的身上。

  

  “你骗不了我。”喻文州突然凝视着黑暗中的前方——他找不到那道视线的来源,只好凝视着前方,“这些是很深的绝望,是地狱,但不是杰希的地狱。”

  

  他见过生死,不可能因生死而动摇。

  

  他话音刚落,真个空间传来剧烈的震动和毛骨悚然的大笑。

  

  那声音像是濒死之人用胸腔中最后的空气奋力发出的嘲讽。

  

  目之所及空间崩毁,重力和光明重现,他开始下坠。

  

5

  ——仍是黑暗。

  

  不过这次的黑暗并不深重,等到喻文州适应了光线,就分辨出这是自己和王杰希后来相遇过的地方。

  

  一个洗手间。

  

  这个洗手间应当位于主塔24层联合法庭的走廊尽头,后来因为传言闹鬼而封闭,而他们相遇的那一次正好是这个洗手间还在使用的最后一天。

  

  那天刚好有一场级别很高的听证会,关于联盟中一对私自结合的哨兵和向导的处罚措施。彼时变异兽战力凶猛,他们各自执掌南方和北方的塔不久,事情很多,精力有限,因此喻文州倒不觉得自己记忆模糊这点有什么不妥。不过印象里王杰希在宣布完北方军部的决定后,又以个人名义做了一段临场发挥,句句扎心地对那对苦命情侣表达了支持。

  

  ……是了。喻文州想。那么那时候自己应该是有话要说,有意追来洗手间的,不是偶遇。

  

  可问题是自己追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正当喻文州察觉记忆中的又一处违和点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把手轻轻一响,他看到了王杰希。

  

  眼下他卡着的这个视角极其奇怪。

  

  像是在天花板和地面之间的某个高度悬浮着,因此当王杰希进来的时候他只能看到一个眼熟的头顶。他看见王杰希迫不及待地打开水龙头,两手支撑在洗手台的边沿,垂头看着水流在下水口处形成小小的漩涡;他张了张嘴——这时候喻文州看到的画面似乎有一瞬间被雾气遮掩——并没有发出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王杰希深深呼出一口气,就着那道水流洗了把脸。

  

  那时候的自己正是这时候闯了进来。

  

  王杰希整理衣领的手停住了。

  

  喻文州看着眼前的事件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丝毫不差地发生——接下来自己该质问对方了。他想。

  

  “你既然能这样想。”他看见年轻一点的自己只在门口驻足一瞬,便果断地关门落锁,而王杰希也只是不赞同地皱眉,并没有试图夺路离开。

  

  “我没有想要逼你,但你既然能这样说出来,为什么又要躲着我。”

  

  ——你已经把他逼进洗手间了。喻文州悬浮在这个画面的上方暗自心惊。在他的记忆中,他并没有过这么激动的先例,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记忆里的这个场景中,自己只是追了过来……追了过来?

  

  为了什么?

  

  “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脑内突然的声音使得喻文州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意识到情境中的二人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才松开。

  

  看来那道诡异的视线不仅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反而还开始搭话了。

  

  “不对。”喻文州安静地在脑内反驳那道声音,“我向来冷静,不可能忘记自己如此激动的原因。”

  

  “或许向来冷静只是你自己的印象。当向导足够强大时,印象是可以模糊和篡改的。”

  

  脑内的声音说这话时眼前的两人又被一阵浓雾覆盖,这次的浓雾持续的时间很长,以至于画面有一阵子都是大雾弥漫,只剧烈挣动的声音和压抑的喘息声隐约从隔间门口传来。

  

  而这些声音几乎也被巨大的钟声覆盖了。

  

  喻文州在钟声和浓雾中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柔声道:“就像印象中我与杰希并不相爱,是吗?”

  

  他话音甫落,嘭地一声,浓雾散去,王杰希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看起来正在整理袖口,眼也不抬地向已经退至门边的喻文州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不能接受。”

  

  喻文州看着年轻的自己抿起了唇,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是停在那里,像一格通信失败的画面那样卡住,最终与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地关门离开。

  

  然后王杰希缓缓、缓缓地蹲下去。

  

  空间再度剧震而崩落的时候,巨大的钟声再度响起,伴随着塌陷和下坠带来的轰鸣。

  

  但喻文州依然听到了那一声极轻极轻、压抑的啜泣。

  

6

  “有这么难吃?不行就还是吐出来。”

  

  喻文州从翻江倒海的自由落体运动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餐桌对面的王杰希单手支着下巴,脑袋歪成一个俏皮的角度,正看过来。

  

  他还穿着一条绿格子的围裙。

  

  面前的盘子里是卖相诱人的白切鸡,喻文州下意识地尝了一口,发现那并没有味道。

  

  ——也是。本人精神损伤到这种程度,估计也很难兼顾到这样的细节。

  

  “怎么样?”

  

  面前的王杰希抿唇探身看着自己,脸上写满了对一句半句赞许的期待。喻文州被这小小的紧张戳得心头一热,脱口便是一句真好。

  

  王杰希坐了回去,这次脸上写满了开心。

  

  这样的王杰希喻文州从没有见过,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就是所谓“精神图景中自我的象征”。但这毕竟是一个向导的精神图景,喻文州也没有任何可以左右它发展的自信。

  

  “嗯……”略一盘算,他决定先试着推动它前进,以判断这个王杰希究竟是防御者还是那个什么自我象征,“对不起,我刚刚突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很奇怪吧。有吓到你吗?”

  

  他原本担心这个问句虽然直接,但也冒了被意识防御识破身份的风险,但没想到王杰希只是摇了摇头。

  

  “人总有跑神的时候,何况你平时要劳心的事情太多,身为哨兵,出现这样的神游也不奇怪。”

  

  正当喻文州得出“这个王杰希保留了具有向导能力的特征”结论的时候,对方却又道,“不过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能替你梳理,所以也只好帮你加深一下现实印象了。”他说着走过来,从背后环住喻文州的腰身,吻了吻他的耳廓。

  

  “这里是蓝雨安全区的边缘,我们的家。”

  

  喻文州被他轻巧地扳着下巴,透过干净的窗玻璃看到窗外和暖的阳光。从餐厅这个位置看过去,房子外面似乎是大片的原野,上面点缀着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叫不上名字的花。

  

  他能感受到王杰希的胸口贴在自己的脊背。

  

  但同时他也困惑。这一层图景的王杰希和上一层差别实在很大,如果说上一层是他经历过的、印象中真实的王杰希的话,这一层又代表了什么呢?

  

  尤其是……

  

  ——那道视线依然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杰希。”喻文州将他的手捉在手心,顺势将人揽到眼前,又想着只是精神映射,便大大方方地吻过一遍才肯说话。

  

  “上层居然会准许哨兵与普通人结合,我好荣幸。”

  

  他察觉到王杰希的影像因此“抖动”了一下,跟着整个餐厅都开始微微震动。

  

  “是啊。大约费了许多功夫。”

  

  王杰希松开他的手,起身去料理台前,从餐具柜里翻出刀叉,又从看不清什么地方端出滋滋作响的牛排,不慌不忙地动作着,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环境中不自然的变化。

  

  “说起来,”喻文州见状又道,“我们到这里来居住的话,是蓝雨周围的变异兽都清除得差不多了吗?”

  

  王杰希背对着他,整个身形肉眼可见的闪动,传来的语调却仍然平稳。

  

  “你说过不再管这些事。”

  

  是么。喻文州应道。杰希能够安于这样的生活,大概全世界的变异兽都已经清理完毕了吧。

  

  意识里传来一声冷笑,喻文州毫不意外地听见眼前的场景传来越来越多的、熟悉的吼声。

  

  那是他和王杰希都十分熟悉的,变异兽的嘶鸣。

  

  “世界和平又不差我一个人去维护,”他听见王杰希小声道,“再说,我能够放下其他事情安心待在你的身边,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我真的非常不想伤害他。喻文州在意识中对着那道视线默道,即使是为了唤醒他。

  

  “但我觉得,这可能并不是你的愿望。”斟酌再三,他道。

  

  ——这就是我的愿望。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杰希这次回答得没有迟疑,这点令喻文州意外却毫不意外。于是喻文州追问他:“那,你其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他话说完,整个房子震动得像是快要散架的机器,窗外的天色骤然由明转暗,滚滚黑云之中传来越发清晰的嘶鸣声,几只带着骨翼的变异兽自云中俯冲而下,接着传来了人类的惨叫声。

  

  他动摇了。喻文州此时已然得出了结论,便继续刺激那个王杰希的假象。“他们就要死了。你不去吗?”

  

  “我没那个余力。”王杰希立刻道,“就算我有,现在满世界都是变异兽,我如果能救他们,就也有责任去救其他相同情况的人——那我不是得忙着满世界救人。”

  

  外面的世界毁不毁灭其实跟喻文州确实没什么关系。即使它里面的人全都死去,说到底也不过是王杰希的思维能量的进一步流失——而这点却正是喻文州担心的。

  

  但眼下,喻文州却在思索另一件,他认为更接近真相的事情。

  

  “……杰希。”喻文州抬眼,凝视着那道背影,缓缓沉声道,“那如果陷入绝境的是我,你会选择救我吗?”

  

  世界再次崩塌。

7

  

  喻文州一瞬间以为被踢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图景。

  

  好在并不是。这里有着一株与自己精神图景中相同的树——只是相较起来纤细许多,正在由树冠开始逐渐地消解。

  

  如同初次见面模样的王杰希站在树下,循声望过来,二人中间倏忽兴起一阵清风,嫩绿色的涟漪自他们脚下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去。

  

  “你来了。”

  

  无悲无喜,王杰希将手中握着的东西交换到喻文州看不到的那只手中去,这才抬起眼来对他微一耸肩。

  

  “我努力自私了,但看来你也一样不太习惯……坐吧。”

  

  喻文州走过去倚靠树干坐在他的身边。他试图伸手去覆王杰希垂在膝头的手指,半途又习惯性地放弃,没想到却是王杰希主动抓住了他,十指相扣,放回膝头。

  

  一时没有人说话,他们就这样亲密地相依。

  

  在喻文州的印象里,近十年来他们没有因为私人原因这样接近过。“先说好。”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次不论我能不能说服你,都不许再给我洗脑。”

  

  王杰希没有立刻回答。他视线垂落在另一只手覆盖的小册子的封面,似是斟酌一番才道,“你说服不了我。”

  

  “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听你论证了。”像是终于脱离了长久以来的某种束缚,他向喻文州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见你只是因为感激你到这时候还不肯放弃,想要对你的执着有所交代,顺便若是能作为报偿给战友留下点美好的回忆,那就更好了。怎么样,我不上战场的话,是不是还挺体贴。”

  

  “想不到竟有这么多原因,王向导临危之际竟能对一个普通战友想得这么周全,着实是个体贴的人。”喻文州不以为意,“令人感佩。”

  

  “其实没有。”谁知体贴的王向导却忽然直言道,“只是因为我很想你。”

  

  喻文州还在想着如何逼对方敞开心扉,却未成想王杰希自己先直言不讳,故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表示。

  

  欣喜自然是欣喜,只可惜诸多缘故,他自己也将心底的悸动压抑太久,再思及此时已是生死交关的最后一面,就连展露出的一丁点欣喜也都变作了酸涩的笑容。

  

  我也很想念你啊。他在心中呐喊着。

  

  他感到王杰希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略微收紧,知道在对方的精神图景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可以隐瞒,便也释然回握。

  

  “杰希。”他道。

  

  “嗯。”王杰希答。

  

  又是一阵余白。

  

  王杰希此时知晓自己已在终途,故心中万般无奈都已放下不表;而喻文州本为救人而来,此时心中却在为他们双方的了解而悲叹。

  

  经由刚才王杰希一句衷肠,此前数年间的疑惑和猜测都得到了解答。余下的种种,虽然惋惜,但他着实清楚对方的取舍与坚持,故而也深知劝导的方式与结果。

  

  既然如此,倒也真的不必再讲,可是不说,自己又是为何而来?

  

  “杰希。”他又道。

  

  “你问。”王杰希答。

  

  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救的第一个人,是我,对吧。

  

  王杰希也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嗯。

  

  “因为这个,暴露了多频段疏导的能力,又因为这个能力绝无仅有,所以那之后经常被主塔征用。再后来,考虑到哨兵数量远大于向导的情况,你不能坐视大量的哨兵过早死于缺乏梳理导致的精神过载,因此就把我提交的结合申请一再压下了。”

  

  “考虑到你在蓝雨的地位不会缺乏向导,嗯。”

  

  “另外我印象中那并不是我们最早的相遇。我记得大概训练生的时期应该也见过。”

  

  “17岁那年的春天。我路过你们的训练场,顺走你一瓶矿泉水。”

  

  “听起来好普通。”喻文州认真评价道,“一点都不浪漫。”

  

  “那换个说法。”王杰希投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多”的眼光,“那是个阳光特别灿烂、到处都在发结合热的春天。我路过你们训练场,看见你因为不能打被同期生霸凌,一个人搬了四箱矿泉水,觉得很可怜,就帮你喝了一瓶,顺便把你们班同学揍了一顿。”

  

  “这听起来合理多了。”喻文州点头,“那我肯定要当场留下联系电话吧。”

  

  “没有。”

  

  “不可能。这时候就别害羞了,王向导,说好要给我美好回忆的。”

  

  王杰希叹气。

  

  “你没要电话号码,你直接撂下四箱矿泉水,求婚了。”

  

  喻文州一愣,随即欣喜。

  

  “我感到自己非常优秀。”

  

  王杰希垂头叹气。

  

  “是吧。我就被你的优秀唬住了。”

  

  他说完这话就听喻文州笑,噗嗤地一声。王杰希顿时想要抽回交握的手,却被喻文州立刻捉紧,双手握住。

  

  “杰希。”喻文州突然唤他。

  

  王杰希停止挣动,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猛地抽回了手。

  

  “已经够了。走吧。”

  他说。

  可喻文州没有动。

  “我明白了。你先是篡改了我的记忆,之后又再三地篡改。”喻文州突然收起轻松的表情,站起身来,俯视王杰希道,“王杰希,不要想着否认,论分析,没有什么细节可以瞒过我。”

  

  “你知道破绽在什么地方吗?”他道,“我现在回忆起过去与你有关的许多场景,总是觉得很违和。违和之处在于,记忆里的事情虽然合情合理,但却都不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发生的。”

  

  “比如第一次见面,如果是我,就一定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或者后来听证会之后的那一天,我听了你那样动人的发言,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即使和你争吵,我也一定会抱住你——那一层的画面有断层,但即使忽略断层,也与我记忆中的事情经过不相符。你的记忆中,你我只是争吵,然后你拒绝了我,我的记忆中,我们没有争吵,只是普通地为了什么事而争论——但这二者都不是事实,因为发生了什么使你自己动摇的事情,因此这一次你不止篡改了我的记忆,连你自己的也篡改了。”

  “虽然看起来无迹可寻,但只要考虑到你篡改记忆的理由是不愿回想,而在修改后的回忆中你拒绝了我,那就不难反向推出结论——实际上你没有拒绝。而你拒绝我又不是一两次,什么原因使得你这次不得不自欺欺人地篡改自己的记忆……那就只可能是比单纯地接受更进一步的事情。比如……”

  “……别说了。”王杰希试图制止对方继续分析下去,可喻文州从不如他所愿。

  “……比如,为什么那天向来冷静自持的你,会在听证会上说出那样一番动人的话——你精神状态与平时不同——我明白了。你当时正处在低热中,所以才避开人群进入那个洗手间,同时你还不忘给所有人进行精神暗示,比如那个洗手间会闹鬼——情急之下你只能想到这种拙劣的暗示来屏退他人——是我察觉了你的异状,但我太过急进,我的闯入使得你的低热彻底变成了结合热,是吗?”

  “你一直不想与我结合,但那一天的突发状况打破了你多年的坚持,你怕自己动摇,因此干脆把这整段事情的经过都洗去了。”

  喻文州不由分说地继续,直到他看见王杰希因为他的推论而攥紧双拳、微微颤抖。

  ——对不起。他立刻缓和下来,在心里低声说。对不起。是我又在逼迫你了。

  可是,抱歉,这还不是全部。

  

  “很久之前我就开始怀疑,为什么我明明应该很爱你,却迟迟没有爱上你。”

  “现在看来,不是我迟迟没有动情,而是你发觉洗去记忆不足以让我离开,于是便采取了更加偏激的手段。”

  “你是个厉害的向导,王杰希。”他道,“你后来在替我梳理的时候,直接剔除掉了我对你所有的爱。”

  

  “杰希,我相信,只是战斗的话,不可能真正使你绝望。”

  

  “所以,现在回答我,你真正的绝望是什么,杰希。告诉我你是如何一次一次看见我脑海中对你的爱意,如何一次次把它抓在手中,然后狠心抛弃的?”

  

  “你想太多了。”王杰希起身背对他,冷冷地说,“心思深重是你讨人厌的地方。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你就一定要说这些话来破坏气氛吗。”

  

  喻文州叹息。他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心思深重的人,所以我又怎么会放过这些记忆里不自然的细节,尤其我的爱人还是个绝顶的向导。因此,我做了一个实验——我把对你的心情告诉身边的人,让他们帮我记住这些感受,然后接近你,向你表达爱意。”

  

  “你很周全,甚至通过暗示,让我觉得自己只是对你的能力感到欣赏,可你也一直有一个坏习惯,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

  

  “你不必说。”王杰希抢白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我要说。”喻文州两手扳住对方的肩膀,“你总是和许多人一起战斗,可你没有把他们当做战友。你把所有事都一个人背负,这是你失算的地方,你根本没有想到除了自己记住,我还可以与别的人分享。我可以把对你的这份喜欢告诉其他的许多人。王杰希,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多年,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哨兵试图接近你,而包括你在内,也没有任何一个向导接近我。”

  “整个军部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只有你自己还在推拒,所以最后的战斗中,你梳理了太多的人,你意外发现了这件事,接着你发现,除了你自己,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而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它,逃避它,试图根除它——你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顿了顿,喻文州心痛地说,“杰希啊。是我的这份喜欢,压垮你了吗?”

  

  王杰希没法回答他。

  他摆脱喻文州的钳制,再次转背过去,两拳攥紧复松开,未几,肩头微微耸动。

  

  几乎出于本能,喻文州从背后将他抱紧。“你是不是觉得,即使你再爱我,我再爱你,你也无法放下别人不管。因为那就是你的理想,你的坚持。相比之下爱情太过自私,你对我产生过结合热,你明白自己有多爱我,却只能把这份冲动放在心底,而无法真正抛弃其它哨兵而与我结合。这样一来,我越是表现得爱你,你就越是难过,对吗。”

  

  “进而你又想到了别的办法。你过滤了我的爱意,因为这样一来,即使你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爱,却面临着‘现实中的喻文州不可能爱上你’的事实,你觉得这就是完美的解决方案了,对吗?而且这么多年,我们也确实这样客气生分地走过来了——这你必须感谢我。是我努力压抑着对你的感觉才让你的计划这样顺利。你不明白深爱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却要假装无动于衷,到底是怎样的委屈。”

  

  “你没有想到吧,我有这样爱你,而且费尽心思,也不肯放弃。”

  

  “而你绝望的地方在于,我们明明这样相爱,你却没办法放弃你的责任与我结合;而等到你与我可以结合的那一天,必是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别人——而那时候应该也不足以支撑我,因此出于对我的爱护,你也不能与我结合。”

  

  王杰希在他怀中发抖。说你既然都明白。

  

  喻文州在他耳边叹息。

  “杰希,我尊重你的想法,”他说,“在听证会上你说,人生的基调不是欢喜,不是平淡,而是悲与苦,那时候我就该明白的,若不是身在其中,你如何说得出这番话;可你自己当时说得也很好啊——人生是悲是苦是选择然后孤注一掷,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珍惜爱与快乐。”

  

  “所以我来,不是为了救助我中意的向导,”喻文州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是来唤醒我爱的人。这不是劝说,是要挟——王杰希,如果你不能再醒来,我就不可能再快乐。”

  “你来选择。”

  

  崩解再临。

8

  喻文州终于找到了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的源头。

  无边黑暗中,王杰希散发着微光的身影令喻文州心惊。

  

  是王杰希真正的“自我”——几乎就要开始消散了。

  

  他正坐在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上,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有光线从盒子中隐隐透出。

  “你就是这点特别招人厌。”王杰希仰起头,苦笑着将盒子抵还到喻文州手上,“原本打算在上一层就趁你不备,将你踢出去的。”

  喻文州并不在意他的恶言恶语,接过盒子的时候指尖在对方的指尖格外的流连,像是安抚,又像是某种撒娇的表现。

  “我招你厌的地方多了。每次我说微草不需要那么多物资配给的时候就很招你厌,我说你消耗太大应该早作退役打算也招你厌,我说早点让小高投入一线作战就更招你厌——王长官,有时候我怀疑我什么都不做也会招你厌烦。”

  “那不至于。”王杰希道,“而且你有一点分析错了。”

  喻文州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王杰希拿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盒子。

  “我并没有抛弃一切。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作为这样的向导,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因此才更得珍惜这些美好的回忆,还有被爱的感觉,以在之后漫长的黑暗中,不那么孤独。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绝情——说起来,喻长官,有时候我怀疑我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你看作绝情。”

  

  喻文州听闻,几乎想到他的意思,低下头去,勉力克制着手的颤抖解开盒子简单的锁扣。

  炫目的光迸射而出。

  

  无数原本属于喻文州自己的感情和记忆的碎片从盒子中放飞,在飞速流逝的光影中,喻文州看到了那些一度被拿走的画面——危机四伏的深林里,他们为对方处理伤口,然后并肩躺着,仰望头顶枝叶间露出的一小块星空;高层会议上他们激烈地辩论,然后在会后短暂地相依休憩,甚至因各自战线吃紧而不得不在主塔的走廊上擦肩而过时,那一触即分的指尖。

  

  还有最初的,那个到处都在发结合热的躁动春日里,拨动了少年心弦的回眸。

  在所有碎片的最下方,躺着一份年代久远的结合申请。

  两人的名字安静地签好在同意的一栏,笔画不经意地交叠。

  “你赌得对。”王杰希从黑暗中起身,顺应喻文州的意思将手递在后者掌中,“人生悲苦,所以我确实比自己想象中,爱你更深,更久,更多。”

  

  

  

9  

  王杰希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喻文州的颈线。

  

  透过薄纱掩映的窗户,那个隐秘的弧度极其小心地将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衬在其中。

  

  这里不是静音室,也不是“虚空”。

  

  ——这并不奇怪。王杰希想。不论多么备受期待的向导,一旦爆发完最后的能量,就很难有人还会抱持救活的希望。修复的过程花费了两人不少的力气,他也无法计算那之后两人为恢复体力和精神力又沉睡了多久。

  

  还能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而不是直接被丢进塔底等待自我毁灭,大约正是靠着微草多年积威与眼前这人的多方斡旋。

  

  ……考虑到高英杰的资历辈分,或许,后者的作用还更大些。

  

  他呼出肺里浊气,试着活动身体,去发现环绕自己的,正是喻文州的手臂和胸膛。

  

  与多年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模样不同,他沉睡的面容带着疲惫,整个身形似也清减了许多,但唯有怀抱,依旧坚实如同圈住那轮弯月般护住身下的人。

  

  眉头深锁,下意识轻抵住王杰希额头的嘴唇却柔软温热。

  

  喻文州。

  

  他在心中呼唤,后轻吟出声。

  

  “喻文州。”

  

  他没有得到他的哨兵的回答。

  

  回应他的是缓缓收拢的怀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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